亡国那日,敌军将军压着我上了断头台。
结果要行刑时面纱掉了,刽子手当场看呆。
刀落下时我毫发未伤,他反而砍到了自己的脚。
小将军打算亲自动手,却在对上我视线的那一刻红了脸,
被……被嫁给那个狗皇帝,她一个小女娘何错之有啊?要我看啊,罚她两天不许喝蜂蜜水算了。
众人无奈,只好将我送去了最不近女色、铁面无私的帝师那里。
杀了。
帝师隔着帘子,冷冷出声。
见众人面面相觑,就是不动手。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提着剑掀开了帘子。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传闻中不近女色的帝师呼吸一滞。
1
我爹晏城是京城第一美男子。
当年进京赶考,无数贵女拜倒在他的皮囊之下。
可惜他空有一副皮囊,其实是个草包。
连着两次科考落榜,他顺势而为,入赘了户部侍郎家吃软饭。
我娘燕静和则是京城第一女采花贼。
路过之处,所有美男都被她撩了个遍。
自打我出生起,我祖父就直呼燕家完了。
因为我继承了我爹爹的草包脑袋,和我娘亲的色。
抓周那天就抓了我爹的脸。
教书先生不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我就啼哭不止,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背下来一首诗,第二天吃顿早饭就忘了。
祖父逼我跪在祠堂,问我知道错了没。
我咬着手指,用力点头,
知道了,下次偷吃烤鸭,给祖父也留半只。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我被暴打一顿,丢出了祠堂。
爹爹捏着我的小手,给我上药。
我想起祖父说,空有美貌,是最无用的事。
娘亲,这是真的吗?
放屁。
娘亲一身劲装,她原地挥了一下鞭子,
美貌,那当然是最重要的事
正如我爹娘期盼的那样,我越长大越出挑。
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传得沸沸扬扬,甚至盛于爹爹当年。
光是为了我一张脸求娶的人家就踏破了门槛。
我越是出名,祖父反而越是忧愁。
他看着为了抢一个桃子而上蹿下跳的我们,愁得摇了摇头,
三个人凑不出一个脑子。
祖父想要辞官,带着我们三个回乡下庄子避世。
没想到的是,比他辞官折子更快的,是一道圣旨。
被送进宫前,祖父抓着我的手,像是老了十岁。
我才十七,可皇帝已经六十七了。
祖父暗暗骂了一句,
老不死的皇帝,肖想到我孙女头上了。
结果一语成谶,我进宫那日,还没见到老皇帝,就听见了敌国突袭的消息。
随之而来的是,皇帝驾崩。
亡国了。
2
乱世背锅的总是女人。
我被莫名冠上了妖妃的名头,人人都想要我的命。
我只好戴上面纱,在偌大的宫殿内东躲西藏。
最后还是被敌国将士找到,送上了断头台。
人总有一死。
大难临头之际,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害怕。
而是: 呜呜呜这刽子手五大三粗的长那么丑,等会做噩梦了怎么办?鬼魂还会做噩梦吗?
还没胡思乱想出个所以然,刽子手猛地一口酒喷在了大刀上。
就在大刀要落下的刹那,不知从何吹来一阵风,掀飞了我的面纱。
嗷呜
刽子手的刀落下,却偏了,砍到了自己的脚。
怎么回事?
有人注意到了动静,朝这里走来。
回、回将军,卑职看这位姑娘长得白白净净、气质出尘,绝不可能是妖妃啊莫要伤及无辜啊将军
一派胡言让开,我来……
小将军和我对视上的那一刻,目光清澈了许多,握着刀柄的手也松了,
……来给姑娘松绑
被嫁给那个狗皇帝,她一个小女娘何错之有啊?要我看啊,罚她两天不许喝蜂蜜水算了。
被人从断头台上带下来,我还分到了一套衣裳,一顶小小的营帐。
每天吃着干净的饭菜,喝着甜甜的蜂蜜水。
躺在床上时,我想,祖父错了。
美貌,果然就是最重要的事
就因为一张皮囊?
营帐外,几位将士又吵了起来。
我掰着手指数,数三次后,会有一个凶神恶煞的陌生男人提着刀闯进来。
再数三次,他就会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地走出去。
确实好看啊,她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是妖妃呢?
她的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被我吓到了?罪过罪过,明天我去讨要些蜂蜜来,继续让她喝蜂蜜水。
……
在敌国营帐的这段时日,我分毫未伤,反而吃得衣裳都紧了。
不过这天,似乎与寻常不同。
外面安静得可怕。
我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望去。
无数盔甲中,一袭青衣格外醒目。
那日救下我的小将军,恭恭敬敬地朝那人行礼,
帝师。
3
这天晚上的饭菜丰盛得可怕,堪称国宴。
我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始终不敢动筷子。
怀疑是断头饭。
终于,我拦下一名送菜的将士。
他抬头看见我的脸,先是恍惚了一瞬。
随即涌上来的满是同情和惋惜。
到底出什么事了?
将士四下看了一圈,小声说,
楚帝师来了。
大昭帝师楚云鹤。
我上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是在祖父口中。
那时我坚信,光是靠着我这张脸,想要什么,都会有人双手奉上。
但祖父摇了摇头,
有一个人,不近女色,堪称铁面无私。
大昭皇帝曾网罗天下美人,送去帝师楚云鹤府上,都被一一丢了出来,一个不留。
在这种人面前,你的美貌,没有任何用处。
本着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当晚,我猛猛吃了两大碗。
第二天,我是被营帐外的声音吵醒的。
妖妃留不得,杀了。
帝师,北萧亡国,说到底和那妖妃也没什么关系。
对啊帝师,妖妃看着简单,没什么心眼,左不过是个刚被送进宫的可怜姑娘,不如我们就此放了她?
荒唐
一声呵斥后,营帐外再没人敢开口。
透过掀起的那一角,我看见楚云鹤将手中的书卷丢在一旁。
他抽出了旁边将士的佩剑,
既然你们舍不得动手,那就由我来。
帘子被楚云鹤彻底掀开。
他提着那把杀气腾腾的利剑,抬眸朝我看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传闻中不近女色的帝师呼吸一滞。
4
不光是楚云鹤停下了动作,我也怔住了。
这个在祖父口中堪比阎罗的大昭帝师,居然长了这么出挑的脸。
配上他那一袭青衣,如同林间长青的抱节君。
长那么大,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能和我爹那张脸不相上下。
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差点想学我娘吹一声流氓哨。
最后生生憋住了。
要不得。
我看向楚云鹤手中的长剑,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自己的小命还在人家手里呢。
虽然祖父总叹息我不够聪明,但这种生死关头,我还是有点分寸的。
有点分寸,但不多。
我在心里默默许愿,等会儿来接我的黑白无常能长一张和帝师相媲美的脸。
帝师不要
几个将士冲了进来,将我小小的营帐挤得密不透风。
他们纷纷跪在地上替我求情,
那西秦狗皇帝死的时候,妖妃才刚进宫,西秦亡国和妖妃绝对没有干系啊
妖妃在我们军营中,处处谨慎,天天以泪洗面,帝师莫要为难她一个弱女子了
是啊,从前妖妃一顿只吃三碗饭,在营帐中久了,食不下咽,如今一顿只敢吃两碗,都饿瘦了。
……
以泪洗面,我吗?
食不下咽,这也是我吗?
我偷偷吸了一下小肚子。
楚云鹤收回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他神色晦暗不明,斜睨了眼跪倒在地上的众人。
然后我看见,几位将士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下。
有人双手捧着献上一把匕首,
帝师,卑职的这把匕首刚磨过,比较快。
另一个人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帝师,等会儿杀妖妃时从这里下手,动作快些,她就会少些痛楚。
不是啊,你们刚刚还不是这样说的
我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鼻子一酸。
啪嗒。
一滴泪就落了下来。
报——
帝师,有人在大岭山附近发现了西秦余孽
楚云鹤将那把长剑收回了剑鞘中,
此事再议。
说完,他大步朝着营帐外走去。
我松了一口气,脱力跌坐在地上。
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微微发颤。
5
我可能要死了。
躺在床上,我心灰意冷。
但我还没来得及和祖父、爹爹还有娘亲告别。
哭了半宿,我爬起来借着烛火给家人写家书。
我可能此生都无法走出大昭营帐了,希望这封家书能替我回到家人身边。
断断续续,这封家书写了三天。
我把自己都写哭了。
顺便也多吃了三天断头饭,每次都觉得是最后一顿。
终于有一天,我逮到机会,叫住了送饭菜的那个小兵。
一开始,他还不愿帮我送家书。
后来可能是被我家书上的内容感动了,也可能是看在我这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天生丽质我见犹怜的脸上。
他还是答应帮我将这封家书送出去。
我含泪目送着他离开。
永别了,我最爱的家人们。
结果一炷香不到,我和那个小兵被齐齐押着,带到了楚云鹤的营帐。
营帐内烛火跃动,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小兵满脸惊恐,跪倒在地,抖得像筛糠。
而我那一沓厚厚的家书,落在了帝师手上。
楚云鹤哪里都好看,就连手也是。
白皙修长,拿着书卷的样子好看,拿着长剑的样子也好看。
可惜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
替妖妃送信,你该当何罪?
那小兵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云鹤是怕我知道了军情,借家书传了出去。
几位坐着的将士也神色难看。
直到,楚云鹤拆了那封家书。
他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然后快速扫过第二张、第三张……
有个急性子的将军没忍住,捡了一张回来开始读。
祖又,多多,娘幸,回儿这次是真的回不来了。尔们要呆重身体,好好吃饭……
什么跟什么?
将军不信邪,他又拿起了第二、三张。
回儿在地下也会想尔们的,尔们一定要给我绕很多很多金银猪宝,还要绕很多美男子。
一般的美男子回儿看不上,回儿要楚云鸟那样的,特附画相一张。
那张画像一被举起来,整个营帐内安静得可怕。
几位将士默默挪开视线。
扑哧。
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笑出了声。
其他几人憋得脸色涨红,眼含热泪。
我要闹了。
我这么情真意切的家书,这么寥寥几笔就画出神韵的画像。
他们居然嘲笑我?
有个胆子大的将军举起那张画像,笑着问我,
妖妃,在你眼里,我们帝师和丁老头一个样啊?
……好吧,确实有那么一点潦草。
我承认,只有一点点。
这件事的处置结果就是: 无人伤亡。
几位将领哪来的回哪去了。
帮我送信的小兵则被罚了半月俸禄。
没人让我走,我不敢动。
我在下面跪得腿都麻了,楚云鹤才大发慈悲,叫我起来。
过来。
他的桌面上,除了书卷就是折子。
人好看,字也好看。
简直就是字如其人,颇具风骨。
我磨磨蹭蹭地过去,看着自己歪歪斜斜、像是几条蜈蚣爬过的字,再看看楚云鹤那工整的行书。
对比强烈,有点崩溃了。
一定是之前那个教书先生长得太丑,我才不愿意好好练字。
他拿起我的那封家书,
写的什么?念一遍给我听。
祖父,爹爹,娘亲,回儿这次是真的回不来了。你们要保重身体,好好吃饭……
回儿在地下也会想你们的,你们一定要给我烧很多很多金银珠宝,还要烧很多美男子。
一般的美男子回儿看不上,回儿要楚云鹤那样的,特附画像一张。
我老老实实地念完,看着楚云鹤圈出几个字来。
这些都不会写吗?
我歪头,
哪里不对吗?
很难形容楚云鹤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执笔的手顿了一下,将正确的字写在了我的错别字下面。
然后将笔递给我,
你来写一遍。
不是吧,人都快死了,还要读书啊?
我两眼一黑,还是认真写完了。
但楚云鹤的鹤字,太难写了,一连写了好几遍,都是歪歪扭扭的。
楚云鹤不厌其烦地教了我第二遍。
直到我磕磕绊绊写下来,他才满意。
放我离开前,帝师收走了我那封丑陋的家书。
明日继续来练字。
6
好消息,我可能暂时不用死了。
坏消息,我得天天去楚云鹤的营帐里练字。
这是敌军营帐谁在这里读书
一连练了五日,楚云鹤欲言又止。
最后他没忍住,委婉地问我:
燕家有为你请启蒙先生吗?
当然有啊,先生还总是夸我。
他说我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我得意地扬了一下头,说明我不用读书,就能这般聪明
楚云鹤挪开了视线,到底没再说什么。
一天有五个时辰都待在楚云鹤的营帐,不可避免地会遇上谈论军情的将军。
有些并非机密的,楚云鹤从不避着我。
不过有些时候,我会被客气地请出营帐。
我蹲在营帐外,捡了一根小木棍写自己的名字。
由于太认真,连楚云鹤出来了也不知道。
燕霜回是天下第一美人?
楚云鹤居高临下地读出了那行字。
我心虚地用脚抹平了。
毕竟天下这么大,未必没有比我更漂亮的。
西秦第一美人非我莫属,可如今西秦都亡国了。
楚云鹤倒是没有否认这句话,他只是说:
这个回字还是没写好,回去继续练。
这一练就练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我的晚膳也被人端了过来。
原本以为楚云鹤在这营帐里最大,他一定吃上了满汉全席。
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居然只有一碗白菜豆腐汤和一小碗稀粥。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楚云鹤抬眸,
营帐内有这样的伙食,已经不错了。
听说西秦虽已亡国,但有些残部和民间起义的不在少数。
最近楚云鹤总是很忙,我被请出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伙食逐渐变差了,连蜂蜜水都没了踪影。
我趴在桌上,生无可恋。
好想喝甜甜的蜂蜜水。
日子都这么苦了,总要给我来点甜头。
转机出现在隔壁南蜀使者造访那天。
我照例被请了出去,偷偷和外面的小兵聊天。
小兵一看见我就红脸,好在次数多了,现在逐渐适应了。
南蜀来做什么?
小兵也不知道,他挠头,
俺听俺娘说,南蜀的山里熊多得嘞他们那边的蜂蜜甜得嘞
这句话直接让我一晚上没睡着。
梦里都在和熊抢蜂蜜吃。
结果两眼一睁,又只能喝白粥。
吃完一整天都没劲。
我恹恹地走进了楚云鹤的营帐。
我常坐的那张桌上,赫然出现了一小罐蜂蜜。
南蜀使者送来的,我不喜欢,你拿去。
还有这种好事
我眼前一亮。
帝师除了好为人师,见不得别人字丑,完全没有其他缺点
我抱着蜂蜜,歪头看楚云鹤,
谢过帝师。
楚云鹤错开目光,很轻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帝师的耳尖泛红了。
7
我抱着蜂蜜回了自己的帐子。
一连数日,楚云鹤都没派人来唤我。
听说最近军务繁忙。
我乐得自在,吃了睡,睡了吃,好不快活。
直到,一直给我送饭的小兵吃坏了肚子,换了个陌生的给我送饭。
燕小姐。
那人欲言又止,前些日子我出营采买,听说了你祖父燕侍郎的消息。
你被带进大昭营帐后,燕侍郎日日以泪洗面,如今重病不起,只剩一口气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
整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连带着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虽然我总怪祖父对我严苛,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的。
我、娘亲、爹爹,在祖父眼里都算不上聪明,所以祖父一把年纪了,还总是为我们筹谋。
我被选进宫前,祖父已经打算告老还乡,带着我们三个远离是非之地了。
现下我出不了军营,只能去找楚云鹤。
却被告知,楚云鹤不在。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营帐里绕着走了几圈后,我想到了那个将我从断头台上救下的小将军。
他能帮我第一次,也能帮我第二次。
我压下心底的躁动和不安,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坐在铜镜前,我将散乱的发髻重新梳好,留下一纸书信,直奔小将军而去。
小将军听闻我的来意,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可能,我不能放你走。
我抓着他的衣角,一个字都没说。
只是用那双噙着泪的眼睛看着他。
小将军心软了。
他没有放我走,而是趁着夜色,带着我偷偷出了军营。
不论那消息是真是假,你都只能远远看一眼你的祖父。看完后,必须跟我回来。
我也知道,那则消息来得实在是太巧了。
恰好楚云鹤不在,恰好击中我最害怕的那一点。
先生为我启蒙时,那些个诗词名篇,我听着听着就会睡过去,唯有一篇《陈情表》,里面一句话,我记忆犹新。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我的祖父对我而言,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他从不嫌我蠢笨,而是为我费心费力,铺好接下来的路。
小将军的马停在了村庄前,
在这里歇两个时辰,很快就到了。
我裹紧了衣裳,忍住泪意,
好。
话音刚落,地动山摇。
一小支兵马举着火把,将我们团团围在了其中。
小将军抽出长剑,警惕地将我护在了身后。
有人一袭青衣,破开人群,缓缓停在了我们面前。
我抬眸,火光中。
楚云鹤眼神冰冷。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