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舟

深秋的阳光透过教室老旧的玻璃窗，在磨蚀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林婉秋站在讲台上，一身淡蓝色的毛衣衬得她越发温婉如玉。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平书页，声音如山涧清泉般流淌在安静的教室里。

“孩子们，今天我们来读一首很美的诗——《一片槐树叶》，这是纪弦先生的作品。”

台下二十几个孩子睁着明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们的语文老师。

八岁的沈停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目光紧紧追随着母亲的身影。

他最喜欢母亲上语文课的样子，那时的她仿佛被某种柔和的光晕笼罩，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诗意的美感。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最珍奇，最可宝贵的一片，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林婉秋的声音带着特有的韵律，将孩子们带入诗歌的意境中。

她微微抬头，目光掠过窗外那棵老槐树，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有几片挣脱枝头，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

沈停云注意到母亲今天脸色格外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即使在这微凉的秋日。

他攥紧了手中的铅笔，心里隐隐不安。

母亲己经连续好几周说胃不舒服了，但总是笑着说“老毛病，不要紧”。

父亲几次要带她去医院，她都推说“等期末忙完了再说”。

“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念到这一句时，林婉秋的声音突然顿住了，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讲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孩子们察觉到异样，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老师，您不舒服吗？”

班长小声问道，打破了沉默。

林婉秋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刚要开口，整个人却突然晃了一下。

诗集从她手中滑落，书页在空中散开如蝶。

在二十几个孩子的惊呼声中，她像一片秋叶般轻盈地倒在了讲台上，头撞在木质讲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师！”

“林老师！”

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围上来。

沈停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他跌跌撞撞地冲上讲台，扑到母亲身边。

“妈妈！

妈妈！”

他声音颤抖，小手慌乱地拍着母亲的脸颊。

那脸颊冰凉得吓人，一丝不正常的苍白从她的额头蔓延到脖颈。

隔壁班的张老师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快去叫校医！

通知教务处！”

她对门口围观的学生喊道，随即蹲下身查看情况。

“云云别怕，你妈妈没事的。”

张老师一边安慰己经泪流满面的沈停云，一边检查林婉秋的脉搏。

她的手指触到林婉秋冰冷的手腕，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校医很快赶来，简单的检查后眉头紧锁。

“脉搏很弱，得马上送医院。”

教务主任当即决定：“小李，你开车送林老师去医院。

小张，你去通知林老师的爱人。”

“我知道爸爸在哪！”

沈停云抹着眼泪说，“爸爸在机械厂后面的宿舍区做零工。”

张老师点点头，将沈停云搂进怀里：“好孩子，你先跟李老师陪妈妈去医院，我去找你爸爸。”

混乱中，沈停云紧紧抓住母亲冰凉的手，不肯放开。

在去医院的车上，他一言不发，眼睛死死盯着母亲苍白的脸，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母亲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盖上还沾着白色的粉笔灰。

与此同时，张老师骑上自行车，急匆匆赶往机械厂宿舍区。

她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终于在一栋旧楼前看到了正在刷墙的沈守诚。

他站在简易的脚手架上，身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白色油漆。

“沈师傅！

不好了！”

张老师气喘吁吁地喊道，自行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来。

沈守诚从脚手架上看下来，满脸粉尘：“张老师？

怎么了？

是云云出什么事了吗？”

他的第一反应总是孩子。

“是林老师！

她在课堂上昏倒了，己经送医院了！”

刷子从沈守诚手中掉落，在白墙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他几乎是跳下脚手架，都来不及拍掉身上的粉尘：“哪家医院？

云云呢？”

“云云跟着去了。

快，我载您过去。”

沈守诚摆手：“不行，您骑车带不动我，我跑着去，人民医院是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这个沉默的汉子像箭一样冲了出去，连工作服都忘了换下。

人民医院急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难闻。

林婉秋己经被推进去检查，沈停云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小脚悬空，不安地晃动着。

他盯着急诊室的门，耳朵捕捉着里面的每一个声响，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符合年龄的恐惧。

“云云！”

沈守诚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工作服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油漆，引来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爸爸！”

沈停云跳下椅子扑进父亲怀里，终于放声大哭，“妈妈她，她突然就倒下了......头撞在讲台上，好响......”沈守诚紧紧抱住儿子，粗糙的大手轻拍他的后背：“不怕，妈妈会没事的。”

但他的声音却在颤抖，眼神不时飘向紧闭的急诊室大门。

经过漫长的等待，急诊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位面色凝重的医生走出来：“谁是林婉秋家属？”

“我是她丈夫。”

沈守诚急忙上前，还不忘牵着儿子的小手。

医生示意他们到办公室谈话。

沈停云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跟了进去。

医生的办公室很简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人体解剖图。

沈停云的眼睛被那张胃部结构图吸引，他不知道，这个器官即将成为他们全家噩梦的源头。

“初步检查结果不太好。”

医生拿起CT片子对着灯光，“胃部有巨大占位，考虑是恶性肿瘤，而且己经有多处转移迹象，需要立即住院做进一步检查，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可能是晚期胃癌。”

沈守诚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桌角：“癌、癌症？

晚期？

医生，是不是搞错了？

她才三十西岁啊......平时就是胃有点不舒服......”医生叹了口气，指了指片子上的阴影：“这里，还有这里，都是转移灶。

年龄不是绝对因素。

她之前有没有说过胃不舒服？

疼痛、消瘦、食欲不振？”

沈守诚愣愣地点头，嘴唇哆嗦着：“有、有半年了，她说老胃病，吃点药就好了......我们都没想到......她总是说忙过这阵子就去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喉咙。

沈停云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但“恶性肿瘤晚期”这些词和父亲瞬间苍白的脸色告诉他，母亲病得很重很重。

住院手续办完后，林婉秋被转到了内科病房。

她己经醒过来，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输液，脸色比床单还要白。

“守诚，云云......”她声音微弱，像一缕随时会断的丝，“我怎么来医院了？

妹妹谁去接？”

沈守诚强挤出一个笑容，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你就是太累了，晕倒了，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流萤有隔壁王阿姨帮着接去了，别担心。”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妻子手背上突起的静脉。

林婉秋看了看丈夫红肿的眼睛，又看了看儿子不安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别骗我了，我自己身体我知道。

是不是......很不好？”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一片枯叶正从枝头飘落。

沈守诚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他低下头，宽阔的肩膀微微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