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在福泽塔下,永世不得出。
直到那一日,我听见塔外有人说:
状元郎是疯了吗?
寒窗多年,得见天颜。不求前程姻缘,只求放这白蛇妖孽出塔?
守塔之人嗤笑一声。
什么妖孽?这里面关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漂亮女人罢了。
1
我是白素贞,一个人,一个女人。
今日是我被关在福泽塔下的第十年。
守塔的人告诉我,明日会有人来接我出塔。
你运气挺好,你儿子考上了状元,还特地向圣上请了道旨意,要接你出塔。
没想到,你真的能活着出来。
翌日清晨,塔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我死寂许久的心又开始跳动。
塔门开了
阳光照进塔内,一个穿着绯红衣袍的人影踏着光走了进来。
他比我想象的要好看上许多。
和他父亲,一点儿也不像。
扑通
在距离我三步之遥,他双眼含泪,跪了下来。
娘……这些年,您受苦了,儿来接您了……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毕竟,我被关进塔时,他才刚满三岁。
我仓惶地挪开视线,用手为他拍了拍衣袍下摆的灰尘。
我……我真的可以出去了吗?我小心翼翼询问。
他啜泣声一顿,……是的,娘,您真的可以出塔了。
我很开心,握着他的双手追问道: 那,那是现在吗?我可以马上随你出塔吗?
许是我太过激动,力使大了些。
他将双手抽出,眉头轻蹙,后退了一步。
可以吗?现在可以吗?
我急切得追问,想要一个确定的答复。
他轻咳了一声,有些迟疑。
娘,明日可好?明日,我再来接您出塔。
我不解,为何?为何要等到明日?
他上下扫视了我一番,歉意说道:
今日我太过激动,忘了给娘带换洗衣裙。
明日,我会带上崭新衣裙和丫鬟再来接您。
他垂头拱手,看起来十分敬重我。
届时,您好好梳洗打扮,干干净净的随儿出塔回府,可好?
他加重了语气,不容争辩。
干干净净?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虽然破旧,但并不腌臜。
看着他心虚躲避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呵~
我轻嗤一声,摇了摇头,转身坐回了床榻之上。
好,那便明日吧。
他双肩下沉,轻舒一口气,笑着应好。
随后,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步伐急切。
许时林。
开门之际,我出声唤他。
他停手,转头看向我。
你知道吗?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
他皱眉不解,我摆了摆手,不愿再多说。
当晚,我登上了塔楼的最高一层。
2
十六岁前,我不是白素贞。
我是龙塘镇富商白鸿全的掌上明珠——白淑贞。
家境殷实,爹娘对我疼爱有加。
我是他人口中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富家娇娇女。
我唯一的烦恼,是我的娘亲。
娘亲因生我时伤了身子,所以难再生育。
和我独处时,她总是满眼歉意,长吁短叹。
都怪娘的身子不争气,没能给你生个兄弟,往后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对此,我甚是不解。
为何我需要兄弟撑腰,我并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如男子。
可娘亲不这么想。
她说: 再优秀,你也是女子。没有兄弟,若是哪天娘不在了,便没人会再护着你。
听了娘亲这话,我更是不解。
于是有一日,我踌躇着开口: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哪日您不在了,可我还有爹爹啊。怎会没人护着我呢?
爹爹不止一次地说过: 有贞贞如此优秀的女儿,爹爹甚是欣慰,此生足矣。
冷风从窗户吹进来。
娘亲不语,低头轻声咳嗽。
娘亲瘦削的骨头穿过皮肤,透过衣袍,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手心。
没有缘由地,我很心慌。
片刻后,娘亲止住了咳嗽。
她转身拉着我的手,眼神落在了窗外。
我顺眼望去,那里只有一棵枯树。
贞贞,你还小,有很多事,你还不懂……
3
那日之后,娘亲变了许多。
她不再说着那些灰心丧气的话语。
她脱下往日素淡的衣衫,换上华丽的衣裙,描绘着精致的妆容。
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
看着娘亲的变化,我和爹爹都很开心。
数月后,娘亲有孕了。
她躺在床上,摸着平坦的小腹,笑容恬淡。
贞贞,你要有弟弟了,你开心吗?
开心吗?
我不太清楚。
但看着娘亲小心翼翼的眼神,我还是点了点头。
娘亲再次有孕,爹爹甚是看重。
他不再出远门谈生意。
每日都陪在娘亲身旁。
娘亲这胎怀得十分辛苦。
最初时每日都吐,吃东西吐,喝水也吐,不吃不喝还是吐。
待到三四个月时,虽不孕吐了,可娘亲依然胃口不佳。
大夫说,娘亲体弱,胎象不稳,不宜多走动。
娘亲便躺在床榻上,一日又一日。
六个多月时,爹爹请了位名医回府。
大夫把脉后,说娘亲腹中是男胎。
爹爹抬手,管家端来了许多银两。
送走大夫后,爹爹看着娘亲的肚子,笑了。
那个笑容,十分畅快,十分满意。
那个笑容,我从未见过。
娘亲也笑了。
她看着我。
细长的一条人,哪里都瘦瘦的,只有肚子大大的。
远远望去,滑稽又可怜。
让我有点想哭。
她靠坐在床榻上,冲我招手。
我慢慢走过去坐下,她抬手将我揽入了怀中。
满满的苦涩草药味。
娘亲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地、坚定地对我说。
别害怕,贞贞永远都是娘的贞贞。
4
怀孕个多月时,娘亲见红了。
下人们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端出一盆又一盆鲜红的血水。
啊我不行了……
夫人,您要坚持住,小少爷就快出来了
快换水
再换快点
……
屋子里,娘亲的痛呼,稳婆的叫喊,丫鬟的惊呼。
一声又一声,层层叠叠,熙熙攘攘。
挤得我的心上上下下,无法安静片刻。
三个多时辰后,屋子里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细细的,小小的。
生了,生了,是个小少爷
恭喜老爷,夫人为您生下了一位小少爷。
刘妈妈抱着一个襁褓,喜气盈盈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好,好啊
爹爹接过襁褓,笑得胡子一颤一颤。
我探头一看,红红的,皱皱的。
好丑
像一只小猴子。
刘妈妈,娘亲还好吗?
我看着屋内,里面已经没有了声音。
刘妈妈没有回答我。
我扭头看向她。
她眼眶通红地盯着门口,脸上的喜气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
我抬手拽住她一只衣袖。
刘妈……
话还未说完,一个小丫鬟撞开门,冲了出来。
不,不好了
夫人大出血了
刘妈妈的身体开始颤抖。
守在院子里的大夫,在爹爹的示意下,提着药箱快速走进了屋子。
我紧紧攥着刘妈妈的衣袖,不敢松手。
片刻后,大夫走了出来。
他看着爹爹,轻轻摇了摇头。
小姐……呜呜呜呜……
刘妈妈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大夫走到我身前,低头轻声说道。
白小姐,夫人想见您,快进去吧。不然……
似是不忍,他没有说完剩下的话。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
心里想着,若我不进去,娘亲会不会就不会死了?
小小姐,您快进去吧……不然,就见不上小姐最后一面了。
刘妈妈擦着眼泪,推着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房门口。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稳婆和丫鬟鱼贯而出。
我踩着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走到了娘亲的床榻旁。
她躺在那里,发丝凌乱,脸色惨白,嘴唇上全是咬出来的血齿印。
贞贞……娘这个样子,没吓着你吧?
娘亲费力地抬起手,嘴角扯出了一丝笑容。
娘
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啦啦流了出来。
娘,您不要离开我……
呜呜呜呜……娘,我害怕……
娘,我不要弟弟了……
我扑倒在床榻边,攥着娘亲的手,哭得快要晕厥过去。
话语颠三倒四,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我的娘亲快要死了。
我很害怕。
特别害怕。
傻孩子,不要哭了。
娘亲像往常一般,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
她看着我,眼神亮亮的,好像要把我刻进脑海里。
贞贞……娘亲本就没有多久好活了。
能给你生下一个弟弟陪着你,娘亲放心了不少。
贞贞,答应娘,以后要好好活着。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好好活着……
放在脸颊上的手,悄然滑落。
十四岁,我多了一个弟弟。
十四岁,我的娘亲死了。
5
丧礼结束后,我开始不吃不喝。
我想不通。
弟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刘妈妈听闻我不吃不喝,抱着弟弟,火急火燎赶来劝我。
刘妈妈,娘亲为什么非要生弟弟,哪怕豁出命也要?
他真的那么重要吗?比我还要重要吗?
我瞥了一眼她怀里的婴儿,刘妈妈,我很讨厌他。我不想看见他。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刘妈妈抱着弟弟,红着眼眶,着急地辩解。
在小姐心里,小小姐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刘妈妈流着泪,慢慢诉说着我不知道的一切。
原来,娘亲的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
大夫说,哪怕精心调养,也只有三四年的日子了。
娘亲怕我日后无人撑腰,便决定付出一切,也要再生一个孩子。
哪怕她的身子早已不适合孕育。
她也不愿放弃。
四处打听,花重金寻名医,求名药。
皇天不负有心人。
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位从宫里出来的老御医,求得了一纸生子秘方。
老御医说,用了方子,必怀男胎。
娘亲高兴坏了。
可老御医又说,此方药性极其霸道,对母体伤害极大。
简单来说,一命换一命。
他劝娘亲三思而行。
娘亲说,她不在乎。
老御医无奈,只能给了药方。
刘妈妈说,临走时,老御医突然问了娘亲一个问题。
为了他,值得吗?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
娘亲没有犹豫,坚定地告诉老御医。
值得。为了贞贞,一切都值得。
刘妈妈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恳求道:
所以啊,小小姐,老奴求你,别讨厌小少爷,好吗?
而我也早已泣不成声。
我抬手摸了摸弟弟的脸颊。
轻声说道,好。
可惜,老天爷是个坏东西。
它带走了娘亲,也不愿弟弟留下陪我。
大夫说,因娘亲体弱,气血不足,加之用了秘药,所以弟弟先天胎里不足。
若能足月生产,或许还有希望。
只可惜,弟弟不是。
娘亲走后的第十天,弟弟也走了。
来来往往,到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6
娘亲走后第三十天。
爹爹对我说,他打算娶妻了。
我呆愣了片刻,随之而来的,是波涛汹涌的愤怒。
头一次,我不顾仪态,不顾教养,不顾父女关系,顶撞了他。
爹爹娘亲才过世一个月,您就如此急不可耐吗?
在您心里,娘亲算什么?弟弟算什么?
您这样做,对得起她们吗?
您就如此缺女人吗?
爹爹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不重,却将我钉在了原地。
你娘生前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没大没小,和谁叫唤呢?
我如何对不起他们?怎的,他们死了,难不成我也要跟着去。
爹爹好似变了一个人。
贞贞,你要明白,为父不是在同你商议。
丢下这句话,他拂袖而去。
我明白,他只是在告知我而已。
五日后,府中贴满喜字,挂满红绸。
在满屋宾客的贺喜声中,爹爹牵着年轻貌美的继母进了门。
继母穿着红底金绣的嫁衣,小腹处有着微微隆起。
她竟已有了身孕?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宾客离去后,管家带着一位与我年岁相仿的女子,住进了隔壁的院落。
贴身丫鬟小青出去打听一番后,回来告诉我。
那是继母带来的女儿,只比我小上一岁。
而且,继母先前并未嫁过人。
以爹爹那精明的商人性格,怎会替他人养孩子。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不止继母腹中孩子是他的,连那个女儿也是他的。
原来,他早已背叛了娘亲。
怪不得,那时的娘亲,会那样说……
看着院落里的处处红绸,听着远处的欢声笑语。
我枯坐在房中,一言不发。
刘妈妈一边夹菜喂入我口中,一边说道:
小小姐,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更不必为这些事伤心难过,到头来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小姐最后的心愿,就是你能过得好,好好活着。
往后的日子,老奴会一直陪着你,守着你的。
老爷他……他终归是你的生身父亲,以后,总不会亏待你的。
我接过刘妈妈手中的筷子,顺从地吃完了所有的饭菜。
是啊,娘亲已经没了,继母也已进门,爹爹也不再是我以为的爹爹。
我无法做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
我只能,活着。
尽最大努力,好好活着。
7
数月后,继母生下了一个男胎。
足月的,健康的,白白胖胖的。
一看就可以活上很久很久,不像我那短命的弟弟。
爹爹很高兴。
抱着那个孩子,笑得胡子又是一颤一颤的。
孩子满月后,爹爹再次出远门做生意。
或许是儿子给了继母底气。
爹爹这次离家后,继母撕开了一直以来的伪装假面。
今日扣了我的月例,明日换了我的饭菜,后日停了我的学课。
后来,她还要求我每日早中晚三次去正房给她请安。
伺候她穿衣、洗漱、吃饭、喝水。
稍有不满意便开口辱骂。
我拒绝过,反抗过。
可反抗的结果,是刘妈妈、小青,还有我院子里的丫鬟小厮都被打了板子。
继母说: 你尽管折腾,我不会动你一指头。
但打几个奴才,我还是可以的。
你如果嫌他们命长,尽情折腾好了。
我不敢再反抗。
我也想过出府求助,或是托人给爹爹送信。
可府中奴仆早已被继母换了大半,我出不了府门,也无一人敢帮我送信。
万般无奈下,我只能做低伏小,忍受着继母的各种磋磨。
8
大半年后,爹爹回府了。
继母或许以为我已经被调教得足够听话。
所以当我向爹爹告状时,她甚是震惊,眼神有了一丝慌乱。
她起身打算和爹爹辩解。
可不知想到什么,她又缓缓坐回了主位上。
她神情自若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自信和讥讽。
说实话,我很心虚,也很没有底气。
我不确定爹爹是否会相信我,会为我做主。
可我也不想再被磋磨,只能最后一搏,赌一把。
我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这段时日里继母的所作所为。
说完后,爹爹看着我,许久未有出声。
在爹爹的沉默里,继母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看我的眼神愈发冰冷。
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啪
一道响亮的耳光声在屋内响起。
我睁开眼,继母跌倒在地上,用手捂着一侧脸颊。
她满眼含泪,老爷,你打我?
爹爹没有看她一眼,伸手将我拉了起来。
敢磋磨我女儿,谁给你的胆子?
继母满脸错愕与惊慌,支支吾吾再也不敢说什么。
爹爹召来了所有奴仆,拉着我的手对所有人说:
淑贞永远是我白家的大小姐,往后谁若对她不敬,直接发卖。
所有人低头,诺诺应答。
我看着爹爹,泪流满面。
赌赢了。
我就知道,爹爹还是在意我的。
爹爹伸手擦掉我的眼泪,打趣道:
这么大的人了,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放心,有爹在,往后没人敢再欺负你。
9
爹爹的维护,让我心底又升起了一丝期待。
傍晚时分,我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地走向正院书房。
食盒里面,放着我亲手做的枣泥山药糕。
书房里烛火亮着,门口却不见小厮的身影。
我心有疑惑,步伐刻意轻了几分。
行至门口,里面传来了继母小心翼翼的认错声。
是我做得不够妥当……
不够妥当?
爹爹打断了继母的话。
只有蠢出升天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来。
隐隐约约地,我听见继母的啜泣声。
你就算再不喜欢淑贞,也不应当如此对待她。
淑贞才貌双全,将来在我安排下,必能高嫁。
她嫁得好,淑敏才能嫁得好。有了两个姐姐的帮助,将来怀谦长大,才能过得顺遂。
继母的啜泣声小了几分。
所以哪怕你再不喜,也得给我忍着。若她对我们有了怨气,将来怎会扶持怀谦。
怀谦才是最重要的。知道了吗?
继母低声应和。
我站在门口,心凉了一片。
原来,这才是爹爹给我撑腰的原因……